那当然是假的,她在门外哈哈大笑,心想个衰佬肯定气糊涂了,才会骂这样的反话。几个月里,她好几次给朋友表演常川那副囧样。织线稀疏的白短袖,灰短裤,蓝拖鞋,介绍完穿着,开始做动作,两腿微微分开,膝盖不直,手腕都朝上。她讲请注意,右手里是蓝抹布,抹布在滴水哦,真能听到水声哦。注意,她会提醒看客,努着右嘴角讲,这边有颗绿豆大的痦子哦,一根长汗毛在抖。
“扯!扯!都同我死开!(注:滚!滚!都给我滚出去!)箩底橙!”
话出口,她挥舞双手爆发,跟朋友们笑作一团。
直到这样的乐趣用完,剩下痦子中间那根汗毛微微不直,一年年靠近她的心,直直扎进去。有一天她彻底明白,报复带来空虚,她需要的是无视,不是自欺欺人的无视,是保持距离,不再给出恨,也不再给出爱。
十多年中,她自认做到了这点。当然,并非毫无来往,只是她保持住一颗陌生的心。女儿死后第二年,她终于有了点活着的力气,几乎是扔掉爬到手上的蟑螂般甩掉房子,买尚未建成的新房子。然后常川突然找到她讲,新屋落成前,可以搬回去住。考虑好几天,她同意了。
那套房子里的记忆,她不堪承受。她知道有些失去小孩的人,会紧紧抓住某样孩子的遗物,一个小熊或者一张照片,每天摸它。或者新增一个类似雷达的器官,从不关闭,从世间万物那里捕捉相似性,联系到逝去的人。最终,她选择了逃。一碰就疼的东西,逃。妈妈死去后,她也是这样做的。她怀疑自己太冷漠、太无情。她小心翼翼,避免放出来,因为它们会把后半生填满。
逃确实有效,她努力不想起女儿,只是偶尔做梦。最让她害怕的梦有两个,都在同一个房间。
电影《晒后假日》
沙发上的牛仔小熊,地毯上的布娃娃,搭在椅子上的衣服,它们似乎还在等待,看上去冷漠又困惑。它们一直保持原样,仿佛那种等待的趋势延缓了死人的离开。她时不时看到女儿跑出来,重新拿起它们。她甚至还能听到一声妈妈。古往今来,只有一个人能喊出那声妈妈,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奶声。
上个梦之后,或者之前,或者另一个日子,或者同时,她梦到东西囚禁在箱子里,在楼底下装车,房间只剩垂下的空灯座,悬悬伪装一根柱子。构成一个家的,都是些蜘蛛丝样的东西,一阵大风就摧毁。她在空屋子里徘徊,世界变成纯粹的印象,靠得很近,又突然远离。空房间藏着一座时间的森林,人在里面并非实体,是一连串虚拟的印象。或许肉体在活着时才重要,死后靠别的,一个空间,一些感受,几个表情,几帧图像。
醒来后,难说是哪种悲伤或难过,就是一种浅淡、长久、微微恐惧的氛围,一种活着的颜色,地面不见了,每一脚都是空的。有那么几回,心脏快平复时,她会突然想起妈妈,带着几分恨意,想也该让她吃吃这样的苦。